文:戈登探長(德尼思化創辦人,希望讓文藝更加貼地)
有緣無份,族人還君明珠雙垂淚,性與現實想恨不相逢未嫁時,愛情無法像張愛玲〈愛〉所形容,遺憾剛好在對的窮幻時間遇見彼此,是千古以來反覆出現在你我身邊的愛情悲劇。悲劇除了兩人無法一起,族人留下遺憾,性與現實想化成日後不斷追憶的愛情心魔,永遠糾纏在無數what if,遺憾阻擋未來的窮幻可能。
追尋、相遇與告別,族人過往的性與現實想我們始終如影隨形。A24工作室,韓裔導演Celine Song首次執導的《Past Lives》,講述韓國的青梅竹馬,海聖、諾拉在小學時互相傾慕,後因女方家庭要移民美國,被迫分開。過了十二年,海聖念念不忘諾拉在網路追尋其足跡,被她發現後重新連絡,再度交心,卻敵不過異地的現實局限斷絕來往。再一個十二年,諾拉已經結婚,海聖仍未放棄對方,兩人在紐約街頭終於相遇??
誰沒有類似的遺憾?《Past Lives》讓我們看見這些埋藏角落的陰影,讓我們好好擁抱從前的自己,在生命宴會必然出現的遺憾,上演了一場動人寫實的應答。
一、伊人幻想:遺憾產生的無窮追問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 《詩經》
「如果你沒有離開首爾?如果你沒有一走了之,我們一起長大的話?我還會尋找你嗎?我們可能約會、分手、結婚嗎?會有我們的孩子嗎?」《Past Lives》的尾聲,海聖對著諾拉告白,道出他一直以來,由遺憾化成糾纏一生的幻想。
或許,我們浪漫的種子在幼稚時都曾經萌芽,特別喜歡親近身邊的某位玩伴,但這些情感往往無疾而終,長大多數都忘記了。但海聖一直記得那個娜英,那個尚未更名為諾拉,遇事容易哭泣的小女生。對他來說,這位每天相伴走路回家的人,是無法取代的存在,當命運無情地斷裂兩人的紅線,追逐伊人的幻想就一直埋在海聖心底。
在分別的十二年期間,海聖沒有放棄尋找娜英,才使娜英在偶然與母親聊天時,發現他在網路尋找她的留言。電影精準捕捉了時代科技的變化,之前離別,社交媒體還未出現,如今他們卻能藉由網路找到彼此,運用通訊軟件,讓首爾和紐約的兩人可以見面。
電影呈現他們兩次的久別重逢,都是凝目定睛,嘴角露出微笑,隔了一會才正式對話。這是情感、回憶穿越時空的力量,他們重逢的不止彼此,更是以前的我們,千言萬語諸種想像一一湧上心頭,語言顯得多麼無力。就算隔著螢幕,兩人仍像捧著容易破碎的玻璃瓶,小心翼翼地展開對話,補上互相錯過的人生故事。
第一次離別,是無法抗拒的家庭移居。第二次斷絕音訊,因為異地交往從來困難。首爾、紐約兩地的時差,網路視訊通話的定格、延遲,象徵了海聖和娜英現實的不同步,就像已經沒人再叫諾拉作娜英一樣,就算他們再投契,敵不過有緣無份。
兩人決定暫時分開,下一幕,諾拉在營地撞見未來老公Arthur,海聖在中國貌似巧遇韓國少女。關鍵是,鏡頭伴隨電影的金句,諾拉與Arthur調情時訴說「IN-YUN」,也就是「因緣」的意涵:相遇是命運、天意的注定,「如果兩個陌生人在街頭擦身,衣服意外拂過,也算是因緣,意味他們在上輩子一定有故事」,「如果兩人能夠結婚,那代表他們有八千層因緣,擁有八千次過往人生的故事」。
如此浪漫、動人的敘述,偏偏,代表了海聖和諾拉的有緣無份,不止在地理距離分道揚鏢,鏡頭一閃,諾拉和Arthur對著入境職員說:我們結婚了。然而海聖沒有放棄,幻想依舊糾纏他的人生,與女友分手,決定親至紐約與諾拉相見。
也許,所有偉大的愛情故事,都建基在許多看似無法克服的險阻。但這種浪漫得極端的愛情追求,海聖與諾拉的連結、執念,到底是如何在電影的敘事更具說服力呢?
二、國族愛情:移民過客的拉扯角力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 鄭愁予〈錯誤〉
許多人解讀鄭愁予的〈錯誤〉為浪子情詩,直至詩人說明,原來其創作背景源自童年因戰亂流離失所,涉及到國家動蕩,是戰爭之中的閨怨詩。其實,愛情與國族並不對立,於古今中外的文藝傳統,更常常互為表裡,使得作品更立體、迷人。
A24工作室近年的《Beef》、《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以至《Past Lives》亦如是。電影啟發自編導Celine Song——韓國移民加拿大的身分——她在紐約的酒吧,和韓國青梅竹馬、白人老公聚會情況,成為《Past Lives》敘事的起點。因此,海聖和諾拉的特殊關係,除了遺憾的幻想,顯然涉及了韓國國族身分、文化與移民的拉扯角力。
回到最初,海聖問娜英為什麼要移民時,她說,因為韓國人拿不到諾貝爾文學獎。十二年後網路重遇,面對海聖提出類似問題,她自信地說,我現在想拿普立茲獎。兩人異地交往,諾拉一度變回娜英,在鍵盤學習如何打韓文?,F實是他們各有現實考量,諾拉想繼續留在美國,海聖要到中國學中文,兩人都期待對方願意放下一切飛到首爾、紐約,導致第二次的告別。
諾拉眼紅地說,我經歷兩次移民才到了紐約,有許多事要做好,要過好人生,才不負移民的決定。這可以連結到,青梅竹馬在電影鏡頭分離的象徵,海聖繼續向平地前行,而諾拉則往上踩階級。放諸整個亞洲移民歐美的現實脈絡,有哪一個家庭不是希望有更好的生活而移民呢?移民與向上流動的連結,在此一鏡頭的空間相當明顯。
「我跨越太平洋來到此處,有些跨越需要付出更多,有些跨越,你要為它付出一生」,諾拉聽著演員誦讀自己的劇作,如同導演化身,念念不忘的仍是移民二字。諾拉追求的理想、人生,韓國給不了她,但要在完全融入異國生活何其困難,海聖於是成為了其母國的呼喚,從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