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幀的雙殺手陰《雙子殺手》給李安帶來空前的信譽危機。其實,影實在類型片的體彎途套路中,李安繼續著他的辯證文藝片的憂思。他劃開人性肌理時依舊那么心狠手辣,雙殺手陰只是影實,一雙看類型片的體彎途眼睛怎么可能看到這一切?
呈現復雜之惡
秩序創造邏輯,秩序在自身邏輯的辯證推動下絲絲入扣地運行,以至于秩序中人以為秩序從來就是雙殺手陰如此,就像自然本身,影實而邏輯就是體彎途自然內置的規律,不容置疑和違背。辯證不過,雙殺手陰總會有巴迪歐意義上的影實“事件”突臨。“事件”不是體彎途秩序之子,它來自于秩序的不連貫、過剩或者虛無,從虛無中綻出的“事件”攪亂秩序,把邏輯暴露為邏輯,而非真理,而“事件”自身才是真理。這一次,是退休特工亨利一定要弄清楚自己剛剛射殺的生物學家究竟是不是恐怖分子,因而受到秩序的瘋狂撲殺。殺手的質疑是一樁“事件”,“事件”破壞了帝國的秩序,暴露出秩序之邏輯的偽善,進而把自身鋪陳為真理。那么,是什么真理?
大多數克隆故事都有一個煉金術士似的邪惡博士,邪惡博士就像神,神是要按照自己的樣子和心愿造人的。李安導演的《雙子殺手》同樣有一位邪惡博士,他積數十年之所勞,就是要從無量數的常人里挑選出一條人中之龍,據此克隆、培養出另一條年輕的龍。我猜,年輕的龍的背后還有更年輕的龍在孕育、生長吧,他們一起構成了一條總也不老的龍的鎖鏈,這條鎖鏈戰勝了不可戰勝的衰老,從而超越了人的命定,成為超人。
從谷粒中遴選良種,把常人拔擢成超人,是科學一以貫之的夢想——科學不就是要延伸我們的四肢,擴大我們的視聽,乃至改造我們的軀體,使我們變得無所不能?我們有什么理由抗拒一種使我們變得無所不能的企圖?這位邪惡博士還不只是良種學、園藝學的信徒,良種學、園藝學令人冷酷,而他毋寧是情深的,有著浩茫的憂心:他參加過戰爭,太懂得槍林彈雨中人的恐懼,無法忘卻瀕死戰友的絕望和哀嚎,疼痛于戰后老兵的創傷后應激障礙,所以,他需要打造出靈魂中沒有一絲陰霾,且強悍到沒有任何外物可以在自己的靈魂上刻寫下陰霾的超人,并由這個超人去射殺一個個惡魔,從而開創出美麗新世界。
單是塑造出這位邪惡博士,《雙子殺手》的立意就已超越了多數克隆題材電影。比如,2005年《逃離克隆島》中的邪惡博士從事克隆大業,意在為尊貴的本尊打造隨時可以提取器官的副本。人被貶低為副本、供體,這是資本的惡,資本的惡是一種簡單的惡。而《雙子殺手》意欲呈現的惡,來自于良善的用心,是一種復雜的惡,復雜之惡往往令人目眩,常人不具備看穿、揭示的能力,甚至誤以為就是善本身。
不幸的源頭也好過沒有源頭
巴迪歐說,“事件”只在一些特定的領域突臨,比如藝術。藝術能摧毀秩序,讓不可能到場,成為可能。李安用120幀的影像創造出他的殺手,殺手制造出“事件”,“事件”撼動了邪惡博士所表征的帝國和現代性的復雜之惡。殺手拆卸掉復雜之惡的如下邏輯:
首先,因為一個命名,比如帝國的敵人、恐怖分子,就可以射殺一個人。人和恐怖分子有哪些分野?是否存在交叉?如果存在交叉的話,射殺一個恐怖分子,不就是射殺了他身上存在著的部分的人,而人不正是帝國和現代性最為珍視的?
其次,殺手經常說自己50,又每每被糾正是51,有意無意的口誤是因為恐懼于衰老,但最令他恐懼的卻是自己不再衰老,成了那個23歲的被克隆出來的自己——衰老是生命的題中應有之義,沒有衰老,沒有無數個過去鐫刻在體內,還談什么生命?科學延緩衰老,抗拒衰老,李安卻強調生命就是衰老的進行時,無衰老,則無生命。遺憾的是,李安沒能把殺手面對年輕的自己的恍惚感深挖下去,而是過早、過于輕倩地轉化為人人都能領會、言說的父對于子的憐惜。
再次,他們驅車去基地時,克隆人說以后做醫生、律師,殺手說,不,丈夫、父親。醫生和律師是身份,我們以身份而被認知;丈夫和父親則屬于本能、生育,是社會的地基,不被認知,或者被當作生產力的生產和再生產問題看待。但殺手篤定地說,丈夫、父親。不要簡單地認為,這是好萊塢保守主義價值觀的流露。要知道,殺手有一個不幸的童年,不幸的來源就是父親的暴力和缺失,這樣的父親,要他做甚?李安想說的是,父親既是溫情,也是捆縛,無所謂好還是不好。他是生命本然的部分,是我們生命的緣起,也為我們的生命塑形。
哪怕有一個暴力的父親,也好過源頭處致命的缺失。哪怕父親帶來一生的陰影,但沒有陰影,何來實體?哪個實體不是攜帶著陰影同行?就像父親摧殘過殺手,也塑造了他的堅毅,他在每一個軟弱的瞬間都會潛回到這個源頭,于是,暴力也可以是溫暖的。科學的父親給了克隆人一個堅不可摧的現在,并希望他開創出永遠明媚的未來。但是,沒有一個真實的源頭,哪怕是一個帶來創痛的源頭,再完滿的生命都是不完整的,越完滿,就越不完整。世界同樣如此:有笑容,就有淚水;一半是欣悅,一半就是疼痛。想一把把淚水和疼痛抹去,不過是要造出一個完滿的克隆人。克隆人只有重回陰影烘托著實體的世界,才是穩妥的。
電影結尾,克隆人說,有些彎路,我要自己走。我想,這不只是在說成長,而是挑明了陰影與實體、彎路與正途的辯證法——沒有彎路的正途是不存在的,正途是無數彎路重疊出的一條隱隱若現的痕跡。其實,這一道由“事件”鋪陳開來的真理正是一條古老箴言:神造常人,也造麻風病人、妓女,神讓雨下給富人也下給窮人,讓日頭照義人也照歹人。